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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七年.女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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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七年.女郎

張姨娘這邊剛上清口茶,徐稚棠上學之事便傳到了北院的老公爺耳中。

老公爺屋裏響起一片摔摔打打瓷器碎裂的聲音,光宋朝的青花瓷瓶便跌了一整套。

幾個老姨娘輪番上陣勸老公爺,不管用,反被老公爺罵得哭哭啼啼出屋。

老公爺命小廝搬來大兒子屋裏的落地西洋鐘,這鐘是徐遐近年最寶貝的物件,看得比命根子重。

老公爺舉起拐棍往西洋鐘外殼上重重一捅,他老人家年輕時在沙場上當過耍紅纓槍的將軍,虎老雄風在,這一捅西洋鐘上就是個碗大的窟窿眼,可把一旁跪著的徐遐看淚目了。

徐遐抱著自家不講理的老爹大腿幹嚎了幾嗓子,“爹啊,您老撒氣往兒子身上撒,這鐘又沒得罪您。”

老公爺照徐遐頭上敲了一悶棍,罵道∶“怕媳婦的窩囊東西,我孫女好好的,才在家裏住幾日,又要被你媳婦趕到書院裏讓別人害。小野生下來就比她姐姐身子弱,你心疼你媳婦,你媳婦偏心老大,就我小野是沒人疼的孩子。好不容易孫女養到這麽大,小野如今一頓能吃三碗飯了,我剛放點心,你媳婦又來折騰她。不孝!你們都不孝順!”

徐遐趕緊朝老公爺連磕了幾個響頭,“爹啊,是兒不孝順,瑟娘是小野母親,她都是為小野好。誰家女孩有小野這樣頑皮,再沒有人管管她,她都成女惡霸、女痞子了。”

老公爺坐在羅漢床上,剜了雙膝跪地的徐遐一眼。他手裏利落地盤著油光水滑的核桃,眼角的皺紋擰巴成一團,“兒啊,你要曉得這是欺壓女子的世道,小女郎學得賢良淑德管屁用,將來遇到個薄情寡幸的屑夫君,或是碰見個刻薄歹毒的惡婆婆,受氣事小,丟了性命都是有可能的。我不要小野乖,更不要她太懂事,寧叫她去打別人,也不想看到她被別人打。”

跪在羅漢床邊的徐遐不住點頭,也只能點頭,老人家寵孫女總能扯出一套歪理來。

“爺爺——爺爺——”

堂屋外傳來徐稚棠的喊聲。

老公爺立刻起身往大門邊走,徐遐跪得腿麻了也想起身,被老公爺喝止,他只好跪在原地。

恰好丫鬟掀簾,徐稚棠罩了件火紅的披風進門,她懷裏抱著個小瓷缸,缸裏是她養的一對金錢龜。

與老公爺施過禮後,徐稚棠感受到屋內氣氛凝重,見自己爹爹跪在羅漢床邊,道∶“正好爹爹也在,我就不必再跑到爹爹書房與他辭別了。爺爺,我去上學了,您幫我照看這兩只小王八。”

“哎喲,我孫女可能幹,這兩小王八養得這麽好看,比爺爺龜池裏這一堆都長得精神。”老公爺雙手捧過小瓷缸,打量孫女面上樂呵呵的、並無不想上學的怨氣,心上放寬了幾分。

“寶鸞表姐說,我娘書院裏有幾個學生貌比潘安、顏如宋玉,我去瞧瞧是不是這麽回事?爺爺,孫女有一事和寶鸞表姐她們爭了許久,這男人啊可以三妻四妾,我們女子為何不能五夫六郎呢?”徐稚棠似乎聽到房內有咬牙切齒的聲音,好像是從她父親嘴裏傳出來的。

有爺爺在,爹爹是大氣都不敢喘的,她愛怎麽說怎麽說。

老公爺裝作認真考慮孫女說的話,半開玩笑地說∶“倒也不是不可以,小野你有這種想法的話,爺爺替你多物色幾個俊俏的夫郎就是。話說,你們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歡趴墻頭偷看少年郎?”

徐稚棠從不在她爺爺面前說假話,“何止是看啊?私底下還要比較呢。爺爺,我能去南風坊開開眼嗎?寶鸞表姐說她都偷偷去過三四次了。”

徐遐剛想吱聲,責怪小女兒想去煙花之地玩樂。

老公爺搶先開口∶“這有什麽不能的,小野,咱們出去得講排場,光明正大的去,還要去打賞。我孫女打賞南風坊的小倌,至少得這個數。”

老公爺伸出五個指頭。

徐稚棠見她爺爺上套了,故意道∶“打賞一次花五兩,那我不得多揣點錢去上學。”

“嘖。”老公爺搖頭,“一次五兩哪夠?至少五百兩,你爹爹正好在,去他兜裏掏錢。”

“哦。”徐稚棠快步走到徐遐身側,沖他攤開雙手,“爹爹,爺爺讓我向你要錢。”

“沒錢,錢都讓你阿娘管著。”徐遐緊抱雙臂,自己那點私房錢還得留著買西洋鐘。

老公爺照徐遐後背狠狠踹了一腳,“有錢沒?”

徐遐不敢哼聲,直搖頭。

老公爺又踹了一腳,“有錢沒?”

徐遐身子巍然不動,一聲不吭。

老公爺邊踹邊問,徐稚棠數到十九,她爹終於松口道∶“有錢有錢,小野,去南風坊這事低調點,要是被你阿娘發現了,不許說錢是我給的。”

“小姑娘得懂點風花雪月之事,小野,咱們上學那些四書五經、《女則》《女戒》盡可不學,人要多見世面,往男人身上花錢可,隨意交托真心不可。”老公爺一把搶過徐遐手中正在點數的銀票,全塞到孫女手中,“逢場作戲,懂?”

“懂,爺爺您的意思就是我能騙臭男人,不能讓臭男人騙我唄。”徐稚棠趕緊收好銀票,她去南風坊點小倌是假,混點現錢采買齊全開醫館的藥材是真。

張鈐反覆強調讓她積德行善,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醫館一開,功德無量。

*

懷橘書院,與魏國公府相距十裏之遙,位於京師東安門外的燈市大街。

鬧市車馬頗多,但懷橘書院門前不得馳馬響鞭,車轎一律止步於街首牌坊下。

所以,書院附近只聞朗朗讀書聲,成了再僻靜不過的場所了。

徐稚棠來上學,她母親蕭夫人只準她帶一個通文墨的丫鬟。

想到要和京師的貴女們一同上課,帶進書院的丫鬟通不通文墨在其次,人得機靈。

故,她選了牙尖嘴利的柳葉跟了來。

明月樓,書院辟出供女學生上課的地方。

樓後一片橘林,橘林小徑直通桃花塢,塢內屋舍上百間,便是女學生的寢居處了。

柳葉看了眼門牌數字,推開籬笆門,竹籬笆圍出的小院正中間是一棵桃花樹。

以此樹為起點,往東走十步有一間花房,往西走十步則是廁間浴室,往北走十步乃三開間的寢屋。

塢裏全是這樣布局的小院,一院住一名女學生。

“我記得男學生住的紫竹塢不是獨立院落,好像是一人一間廂房來著。”徐稚棠進到寢屋內,中間是會客的小廳,右邊間是書房,左邊間是寢室,用碧色的帳幔隔開。

柳葉打開各處窗戶通風,“我哥哥是修建書院的工匠,他說,本來夫人畫的圖紙上桃花塢和紫竹塢是一樣的布置,但各家太太們說,小姐們都是嬌生慣養的,一人擠一間廂房怎像話呢?這才獨人獨院的。反正書院占地廣,圍院子只是多廢些工時罷了。”

“你有打聽到,各家太太怎麽都樂意送自家姑娘來上學?”徐稚棠坐到茶案邊,用熱水燙洗杯具。

“皇宮準備采選東宮女官,出考題的是咱們夫人。”柳葉走到茶案這邊,動手沏茶,“我朝不是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,太子登基,一後二妃中元後自然是太子妃,至於二妃則從東宮女官裏最出眾者中挑選,此二妃為東六宮、西六宮之首。太子妃之位既然定下了咱們家中的大姑娘,各家太太的心思只能動到東宮女官的位置上。”

徐稚棠拿銀針戳開茶餅,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,那她豈不是能見到不少老熟人。

包括她前世的死對頭——長樂侯府大小姐胡雲襄。

心裏念著誰,誰就能立刻出現在你眼前。

門口閃進幾道人影,一股脂粉香氣撲面而來,徐稚棠打了個噴嚏。

女郎們俱穿同樣的藕粉色香雲紗團衫、下身是同色馬面裙。

書院的規矩,女學生們的衣飾要統一,連發型都是差不多的雙螺髻。

此刻屋內,除開徐稚棠的三位表姐蕭寶鸞、蕭寶鸝、蕭寶鵲,親戚家的女孩金子虞、金子桃、申望舒、申海鏡,剩下三名向她行禮的女郎分別是∶永寧大長公主的孫女沈純,氣度高華;吳閣老的侄孫女吳萱,雍貴大方;長樂侯嫡長女胡雲襄,柔弱不可方物,楚楚惹人憐愛。

徐稚棠面前站了烏泱泱一堆美人,各有風情。

她起身一一見過禮,蕭、金、申三家的姑娘與徐稚棠常見,相處自然融洽。

沈純自幼隨祖母永寧大長公主出入宮闈,因與皇家沾親帶故而過分自傲,自認是貴女中第一出色的人物,本以為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屬,卻不想被徐稚棠的姐姐占了去。

早聽聞徐家姐妹模樣相同、性情相反,今見徐稚棠容色壓過自己,心裏對徐幼荷的不服倒也去了大半,往後自己要入東宮,幹脆與徐稚棠這個未來太子妃親妹打好關系來。

吳萱只是來湊數的,她早被自家叔爺爺定給了學生張鈐,她那冷漠的未來夫君竟願教徐稚棠斫琴。

今日來,吳萱是想向徐稚棠請教與張鈐相處之道。

胡雲襄存在感極低,坐下飲茶後,偷偷打量起徐稚棠的容貌身量。

前些日子她與太子表哥一起下棋,太子表哥提到徐稚棠,說這小娘子有趣得很,不僅不怕他,還會與他頂嘴。

太子表哥談到未來太子妃的次數都未這麽頻繁,胡雲襄知道,徐幼荷端莊淑靜,太子表哥是在徐幼荷身上見到她的影子,才對徐幼荷另眼相看的。

可徐稚棠這恣意妄為的性子又不像她。

憑什麽呢?太子表哥最多只能喜歡她的影子?徐稚棠算哪根蔥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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